提起父親首先想到的是咖啡,父親愛喝咖啡,而且喝得很講究.這是他除了音樂以外的第二項專業.從我記事那天開始,腦海中就有了父親喝咖啡的一幕:清晨,嶄新而溫柔的日光灑在廚房乳白的桌板上,父親微微有些自鳴得意的拿出一套西洋式的咖啡壺,還有幾個頗為雅致的小杯襯著,裡面分別有白糖,牛奶,知己,而後一股濃郁,淳厚的咖啡香氣徹底
地趕走了全家人的夢境,父親像演奏似的端起咖啡壺,將那冒著熱氣的汁液斟入杯中,再仔細地將每種配品倒入一點,慢慢地攪動,最後用一塊黃白格手帕托好杯子,端入到屋內,微微泯一口,舒一口氣,開始作曲或是練琴.這一套略帶虔誠意味的儀式令我充滿好奇,我總嚮往著有一天像父親那樣細細品味一次純正的咖啡然後帶著芳香開始練琴.
所以,在我6歲的一天,我第一次偷喝了父親的咖啡,真夠苦的,但至少很華潤,後來我才知道父親是不放糖的,不過那次我真的很生氣,認為平常父親是裝著很舒服的樣子來騙我的,一氣之下把父親的譜給改了,畫的亂七八糟.父親那回第一次打我,而且發誓今後不教我作曲,當時我覺得很高興,現下想想又遺憾又悔恨,他以後真沒與我談過作曲的事,可憐了他一片心血,不過後來父親為了補償我,每天都為我多沖一杯咖啡,日後每天的早晨,在陽光中,一大一小兩隻杯子並排地放著,我當然是喝大杯的.
父親不喝加糖的,我喜歡喝蜜汁似的,而且我手又快,所以每次總在父親那小杯裡也放一大勺糖,這樣父親只好讓我喝兩杯,自己另沖.父親喝咖啡是一種習慣,很講究,而我喝咖啡是為了好玩,一大口就是一杯,父親看了就搖搖頭.的確,這種牛飲似的喝法是夠嚇人的.這樣的狀況維持了一年,直到我上小學為止.
上學以後我起的早,走的急,自然免了喝咖啡這件事,在我看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但記得二年級有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在家休息.我驚訝地看見父親早上仍舊是沖了一大一小兩杯咖啡,自己認真地在大杯裡放了許多糖,然後把小杯喝了,大杯留在下午喝.我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感動.當時不知為什麼,現在明白父親一直保持著與我共飲的習慣.
後來,上中學了.學習很忙,有時要熬夜,又開始喝咖啡.但這回的咖啡與以前不一樣,沖得很濃,很稠,而且不放糖,因為這樣最提神,父親說這是毒藥,但我也沒辦法,熬夜就靠它.因此,從某一時刻開始,我很憎恨咖啡,它太苦了,而且奪走了我的睡眠,但它讓我明白了堅強與磨難的滋味,是痛苦,苦得牙根發澀,舌頭發麻,眼珠發脹,父親知道了以後,把咖啡扔給我,說:"喝死算."那時候,我很討厭他,因為我認為他太不理解我是在多麼無奈的情況下去喝咖啡,他要求我做常人多倍的工作,但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可後來我逐漸發現,家裡吃的越來越好,確切的說是我吃得越來越好.現在明白,父親是在為我補一些因少睡而損失的健康.
然而,都幾年了,我已很久未觀察過父親喝咖啡的樣子了.幾個月前,偶爾,週六早晨早起,看見父親忙手忙腳地往杯子裡倒了一袋即溶的廉價咖啡,為什麼父親去喝這種他稱之為垃圾的咖啡呢?我又想了想,才憶起我每天晚上沖咖啡時,咖啡總似未被人動過.我原以為父親喝得少,哪料得他竟不喝,的確,近一兩年家裡的經濟開始走下坡路,咖啡算不上大花銷,但父親是個極其節制的人,再加上我的狂喝牛飲,他也許已經停了很久了.
自那日起,我不再喝咖啡,因為每當我拿起咖啡,或者看到咖啡,我都有一種罪孽感.我懂得咖啡對父親的意義,那是他平生唯一一點兒自娛自樂的東西,做為一個稍有良心的兒子,不能剝奪他的樂趣.父親在咖啡上的問題很敏感,不到一個禮拜就看出我不再喝了.他心裡明白我這樣做的原因,但又沒法說.父與子間需要的是默契不是溝通.於是,他每晚自動按照我如今的習慣沖一杯不加糖的濃咖啡放到我桌前,但現今我一次只喝一小半,留一大半給他.他呢,有時一次喝完,有時兩次.咖啡還是咖啡,還是兩個人喝,但味道卻更濃了.
歲月不饒人,我與父親都再也無法忽視年齡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每日,他端著咖啡走進我的屋子,用一隻佈滿青筋的手將咖啡放在我桌角上,然後默然無語地離開.說實在的,他不如以前麻利了.有的時候,我問自己這樣的咖啡還能再喝幾年呢?我害怕這個問題.因此,如今的每一杯與父親共用的咖啡我都當是上天對我的一份饋贈,這樣的咖啡裡包含著我與父親間無數無言的體慰與關愛.
有時候,望著那褐色的咖啡,不禁啞然失笑,這麼多年了,都不知它到底是什麼味?小時候,像蜜一樣甜,後來苦的像中藥似的,再以後,又是那麼的令人麻木,似乎沒什麼味道了.而如今呢,還是嘗嘗吧,學著父親,微微泯一口,果然香濃潤口,原來咖啡的確應該這樣喝—按照我的父親的方式.自評:
在世界上,有很多變數,一切都在變,自己,朋友,榮譽,金錢,善惡.只有父母對子女的情義是一個恒量.媽媽曾告訴我,她都45歲了,但姥姥待她還像是待當年那個瘋丫頭一般,哪把她當什麼董事長.媽時常說:"這樣活著才有意義."
與父親喝咖啡十幾年了.父親教會了我鋼琴,使我幾乎遊遍了世界,也通過咖啡使我與他有了無比深厚的情誼,當然咖啡只是我們感情的眾體載體中的一個,最近,父親日顯蒼老,脾氣越來越暴躁,咖啡也總捨不得喝.我心裡真得很難受,也很可憐他.我絕無法忍受一個愛我的人遭罪,但我於此事又無能為力,我不想成為父母身上的累贅,但我暫時又無法報答,寫一篇文章,爛得不配人看,連父親對我情誼的萬分之一都無法言出,但我又能做什麼.
人活一輩子做什麼大事都是二話,對得起父母是為人之本啊. |